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庄公九论

庄公九论 (第2/2页)

目言国君,不概乎天下之君,审矣。死者非死其富贵,死其所守也。守重于死,生重于富贵,悻悻然悼丧其富贵而殉之,匹夫之狷也。惟诸侯之有社稷,受于天子以为守,百里之外,四封之表,天高而非其所戴,地厚而非其所履,他人之宇不可以建宗庙,寓公之禄不可以奉职贡,弗死焉,其末之矣。故曰:国君死社稷,正也。
  
  士以道为守,失其位,不失其道;废其祭,不废其荐。脱屣万钟,如风萚矣。若夫天子以天下为守,王畿沦陷,而天下未亡,土犹吾土也,民犹吾民也。圜邱无择地,可以事天;藉田非客土,可以事祖。收未散之遗黎,据未斩之先泽。万方心胆,有所瞻托;仇寇胁从,有所忌望。悔过罪己,以与天下更始。则是失之须臾而收之长久,奚必忘身及亲,以给一晨之忿也哉?
  
  守《春秋》之义而不知别,挟天子以为孤注,骈首都邑而就敌禽,寒万方之胆而不可卒收,则甚矣李纲之愚也。唐一出而安史灭,再出而吐蕃溃,三出而朱泚枭,四出而黄巢磔。宋一縻系于汴,君国同殒,而大河南北终无收复之日矣。何也?如头之剸而四支不能复生也。
  
  当纲之以死守争也,汴之军民欢呼而应之,将以为民之同德与?而非也,汴之军民不欲迁者,怀土而耽富贵尔。殉小人怀土之情,失天下存亡之纽,于天下也害,而于小人也亦莫之利。逮乎城守莫支,括金无已,昔之欢呼以赞死守者,终如之何也?则是纲以狂药饮人而纳之阱也,而纲乃幸脱然再相于江表。
  
  呜呼,祸宋之君民者,非纲而谁邪?
  
  悲夫纲一奋其诐说,以虚名钳人主,灭裂大义,以陨获中原,而死之残之,贼之狄之。乃有不逞叛人,如光时亨者,剿其余沈,以侥幸而陷上。“谁生厉阶,至今为梗!”祸今之天下者,非纲而抑谁邪?彼为纲之说者且曰:“《春秋》之义,国君死社稷。”蒙其文,不知其别,以是而读圣人之书,不如其无读也。
  
  六
  
  立义者资于通。死则无奔,奔则无虏。虏者,死之说限之也。贪生而不能死,讳死而不知奔。如匹夫怀宝,以试盗刃于室,无已,而又屈膝焉,岂果有义存哉?
  
  乘其盈气则死矣,乘其衰气则虏矣。舍百年之图,一取必于俄顷之气,当献舞之未俘,犹自豪也,气一朒而膝不知其屈矣。呜呼!令李纲之不谪而南,吾未知其能自异于臣贼之光时亨焉否邪?国君死社稷,正也。
  
  然且《春秋》之文,大去纪侯,而不名谭、弦、温之君,因义之杀,通情之变,以定罪之等。刘禅、孙皓、陈叔宝、李煜、晋怀愍、宋徽钦,境土未尽,而身先为擒,是宜与顿、牂、许斯、胡豹、曹阳而俱绝,无所逃矣。
  
  天子而死者,其惟祥兴海上之君臣,斯揆之义而无余憾与?孟浪于死之说者,始以死,终以降,其不降者鲜矣。袭一概之义,覆其怀土之情;挟怀土之情,何有于捐生之义?故《盘庚》曰:“无总于货宝,生生自庸。”货宝之祸亦烈矣!家室庀焉,器玩贮焉,大厦相仍,名园相比,炫于目者弗忍割于心。
  
  挟天下之共主,佹得佹失,侥幸而死社稷之义又归焉。李纲之所以胥动浮言恐沉于众,恃此而辨不可屈矣。“哿矣能言,巧言如簧。”后之人其何能不为之听荧也!
  
  七
  
  立人之道,仁知而已矣。仁显乎礼,知贞乎义。故夫禽兽者,仁知之介然或存者有矣,介然之仁弗能显诸礼,介然之知弗能贞诸义,斯以为禽心。
  
  夷狄之仁,视禽广大矣;夷狄之知,视禽通明矣,亦惟不义无礼,无以愈于禽也,斯以为狄道。虽然,义以贞知,知以立事;事以备功,功以免败。是故狄之免于败也,必有功矣。功必因知,知之淑叛于义,则亦以召败而堕功,其功而免于败,则其于义犹参差遇之也。
  
  若夫介然之仁,不准诸礼,而亦有以动愚贱。故狄虽假义,终必弃礼,弃礼以为功,是之谓狄。
  
  春秋之狄,荆、吴、徐、越、杞、莒者,惟其亡礼也。僭王,盗行也。亡礼,盗行也。有狄之道,则必有盗之行,狄故盗也,何也?以狄为道,则盗行而不知其盗,荡然蔑礼,斯以僭王矣。其僭王也,不能并其典章仪物而僭之。枵然自大,视虞、夏、商、周之王,犹其王也。
  
  介然之仁足以聚人,介然之知足以立事,事立人聚,抑或因介然之义以辅其知,免乎桀、纣、幽、厉之败,遂进而争虞、夏、商、周之功,自信以王,因自王焉。
  
  若夫夏之时,殷之辂,周之冕,虞之韶,且惟恐不利其介然之仁知而决去之,斯狄之所以为狄,而春秋之狄之以不疑也。
  
  诸侯之僭,犹中国之盗也,所僭者犹礼也,荆、吴、徐、越之僭,非直盗也,狄也,礼亡故也。礼亡,则杞、莒虽不僭也,而亦狄也。礼者,人之所独安,禽之所必昧,狄之所必不知,而欲去之。
  
  藉其知礼,而狄可进矣。故《春秋》有时进荆、吴,而僭王之罪且姑置之。呜呼!礼亦重矣!礼之蔑也,祸成于狄,则欲救狄祸者,莫礼急也。功能驱狄,而道不足以弘礼,其驱之也必复。悲夫!此刘基、宋濂、陶安、詹同所由功亏于管仲,而不足望周公之末尘也!
  
  八
  
  是非之准,得失之数,可否之别,应违之衡,理事之合离,情文之乖比,有惟君子察之者,庸人茫忽而不知。
  
  有即庸人与知之者,而贤智之士凿以为之说,而顾成乎僻。圣人之教,因众人之可知而精,君子之义,斯以至矣。
  
  《春秋》书曰:“日有食之,鼓用牲于社。”猝然读之,而其文之乖情,事之离理,夫人而知之矣。日自食焉,鼓者自鼓焉,用牲者自用焉,日何与社相及?
  
  鼓用牲何与日食相应?
  
  杳不相当而漫有事,夫人知之,而贤知者顾为之说曰:天与地均化,人与天同情,故治目眚者灸其肘。斯言也,其以螵蛸之化蝶,拟人之且化虎也。肘之于目,灸之于眚,络相系而气相攻,远不必乖之道也。藉令眚在目而咒其肘,非闾里之妄人,有不目笑之者乎?故君子遇灾而惧,惧天之不淑,人将受之,则治人事以慎所受而已。
  
  日之食,月之掩也。月且不可求而责,乃悬揣阴阳之消长,推之于社,一为责之,一为求之,为之者已疑于狂,复从而辨其鼓之得而用牲之失,天子之可而诸侯之否。如是以为贤知,曾不如其愚也。以是知《春秋》之书此,显其左道不经,以与天下后世共知之而已。
  
  九
  
  武人不可与议刑,儒者不可与议兵。武人言刑,宜若失之猛,覆失之宽;儒者言兵,宜若失之纵,覆失之操。此非能矫其习也,歉于所不足,疑天下之相期于猛而相怨,故益宽之;相恃以纵而相凌,故益操之也。
  
  故善治天下者,无与武人言刑,无与儒者言兵。曹参以野战致元功,而纵狱市以容奸,汉于是乎无善治;赵普以学究宰天下,而解兵权以弱国,宋于是乎无宁宇。汉法苟简而盗始昌,宋兵解散而狄始帝。
  
  乃以两者衡之,宋祸为尤烈焉。兵者,不祥之器,人主之所制,非人主之所得操也。兵者,神用之事,举国之所有事,非举国之所共司也。
  
  汉高能将将而不能将兵,乃卒以王天下。成败之几,生死之介,无使习之,骤使司之;暂令司之,抑又掣之。呜呼!宋之所以失五帝、三王之大宝于蒙古,惟此而已矣!赵普以之始,秦桧以之终,端开于杯酒之间,而祸成于风波之狱。畏子弟之渔盐米,而以授之仆妇,家未有不毁者也。胡氏之于《春秋》言兵也,皆普之余智也。
  
  庄公在位,兵十七举,亲将者十三。次成之役,无适帅焉。其三则溺也,单伯也,庆父仅一出也,迭将而无专属也。若庄公者,可谓亲不祥之器,侈用其雄猜而终无以弭奸者矣,胡氏犹曰兵权主散,不当偏属于一人,专授庆父,威行中外,以召篡弑。
  
  斯言也,饮赵普之毒已深,而奖秦桧为管仲,以长其杀岳飞解韩、刘之忮心也。职有由矣。
  
  古之受钺者曰:“阃以外,将军制之。”当其有事,天之下,地之上,无弗行也;当其无事,而兵习于吏,吏习于帅,威信之行久矣。不将其将,独操其兵,宴居深宫者遥执其敛纵,高谈簿书者分持其长短,挟疑以使,临敌而易之,如稚子之握饴,蚁附其上,而不任人以驱之,何其惫也!宋祸已极,而溢于谭经者之师说,流及昭代,习用其说,总戎尸其名,督抚操其实,中枢捉其肘,阁票扼其咽,科参夺其胆;白面之赞画,游吻之参谋,且足以制大将死生之命,而天下已拱手而授之人,悲夫!故善说《春秋》者,废胡氏之言兵,未为不知治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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